太歲

「就算風水輪流轉,每十二年就換自己衰一年,不會不合情理嗎?」我拿起咖啡機調配好的摩卡:「像『衰』這個詞,是小說主角的專利的吧?」

「怎麼說?」方進家門的二妹連行李都還沒有放好,便隨意搭腔,我將咖啡擺到茶几上,說:「因為主角就是倒楣的吸引機,如果沒有那些意外就沒有好看的故事了,不是嗎?」

「反正爸媽都不在了,你不想去安太歲也不會有人阻止你啊。」

「小妹她今年也不回來過年啊?」我望向她年初剛買不久的新車。

「喲齁,沒想到有人這麼想念我家小妹啊?」她喝了口咖啡,調侃著:「不是說她最好都別回來。」

「這幾年,妳發展得不錯嘛!」

「多虧她的幫助。」

「是喔……」

 

我們的話題似乎都不離一個『她』,也不知自從那場不告而別的雨天到今年是第幾年了?也從那一年開始我們的家少了一點,就像只有六塊的七巧板,永遠湊不出方型;而這家子的圓桌上永遠缺這麼一席,圍爐的笑容也就此添了一絲冷意。終究不想提起,卻仍不禁提起,那時的我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重量是如此的無法釋懷。

 

——你恨她嗎?

 

二妹在兩場告別式上都這麼問我。

我真有了答案,或恨的下心,也許對這個家的牽掛就能少一點了。

始終在帶著細雨的告別式上,我無言以對,目送著雙親離去。

黑色的傘下,心底有一個永遠缺了口的家……

 

「既然小妹不會回來,幹嘛替她整理她的房間啊?」喝著飲料,她依著門框,說:「反正當初不也什麼都不留的離開,可說乾淨的很。」

一張空木床、一個空衣櫃、一面化妝鏡和化妝桌都不帶人味的待在原地,只有一個人,定期替它們驅離它們趕不走的灰塵,只希望一切都不曾離去般,的重複著這項工作,我只能嘴裡不饒人的說:「萬一妳家老妹,想不開回來才不會抱怨我這個老哥忘記她啊。」

「少臭美,那傢伙也不會肉麻的對你說謝謝你,哥哥。」

「說的也是。」

 

那一年,她與老媽落下狠話後一去不返。

 

『別去找,你們是想把她找回來氣死我才甘願嗎?』

『媽!再怎樣,她都是妳女兒吧?』

「別吵了!——」我還未說完,就見老爸不哼一聲的衝出家門。

『媽的!居然先叫好計程車了。』馬上聽見門外的臭罵。

 

家中沒人想到會這樣展開,就算是預謀,都太不著痕跡了。

我不清楚她究竟是如何把屬於她的家當,逐一搬離,也不明白她預劃了多久,在陌生城鎮裡找到一間得宜的房子租下;只知道這場雨想沖淡我們與她的關係,下了一整夜,只知道她想讓我們可以把她忘的一乾二淨的離開。

 

更深沉的,也許她希望我們可以恨她恨得一乾二淨……

 

 

「哥,你為什麼想留下來?」

「總要有人留下來照顧爸媽吧。」

「可是祂們都離開了不是?」

「根吧?久了就不想離開了……」

「是嗎?」

「不是嗎?」總要有個理由說服自己。

 

從高台的部落觀景區俯瞰整個市容,地上繁星點綴,榮景依舊。

二妹半坐在轎車引擎蓋上,手裡一杯熱咖啡,我則坐在安全島上抽著七星,被冷風擁抱著,總閒聊著一成不變的話題。

我、自己為什麼會留在這個家呢?連我自己都沒把握回答自己為了什麼。

我只是希望那長夜細雨後,這一家五口能再次團聚,而默默守候著。

我相信小妹她可以體諒老媽當初對她的拘束,是希望她往後有好日子過。

我知道二妹她照著老媽為她鋪好的道路上,活的不是真正的快樂。

我曉得夜雨後,老爸總在半夜起來點燈,盼望小妹能平安歸來。

我看見老媽在那人離開後,為她燒香拜佛只求事業有成……

可終究在那漫長夜雨後,秘密紮進名為家的根,卻結不成諒解的果實。我就像無計可施的灌溉者,但看著誤解的雜草茁壯,束手無策。

 

我們都為了這個家,卻也傷害了這個家……

 

 

「如果老媽還在,大概會跟她逗個嘴,我才勉強跟她出來拜拜點燈吧?」

「誰叫你總是得理不饒人。」

 

車上,難得我在副駕駛的位子。邊開著車二妹神情專注,習慣的風景隨窗如跑馬燈迅速竄過。我與她為什麼有這麼多的「過去」好聊呢?也許是因為爸媽給我們的永遠多過我們想要的;抑或他們給的大多是我們不曾想過的?但初衷是真實付出的愛,而那些愛仍舊就我們心中打轉。

 

「一昧的迷信,也不能改變什麼好嗎?」

「那你怎麼突然反常,要安太歲,怎、睡糊塗了?」車停進車場。

「只是突然想到廟裡上個香罷了……」我下車關門。

 

我不像老媽一樣迷信,只相信眼前所見的就是對的事物,並執著與偏見套用在每個人身上。這只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,也容易出現盲點,也會在無意間傷害到許多人,她與小妹的衝突與脾氣都很硬,到頭來誰也不對不起誰,但誰也都怨了對方,更波及到身邊關心她們的人。

 

「妳今年的新年新希望是什麼?」

「當然是自己的公司鴻運昌隆啊!哥,你呢?」

「一家喜樂。」我將最後一疊金紙送金爐裡。

「哈,在以前這可是比登天還難啊!」

「但現在,各過各的也挺幸福的不是?」

「也是……」

 

二妹沒說出口,也沒必要說出口。

只剩下三個人的家,再怎麼幸福也都有了缺口。

我們也只能在自己的領域上尋求屬於自己的幸福,為各自想要的生活努力不懈。而今除了我以外,她們倆仍彼此照應著彼此,卻鮮少回到家中。但不論如何,只要能在未來尋求到一絲的可能性,我還想再次與現有的家人聚聚。

 

「也許,那年沒為這個家安太歲吧?」我說。

「那今年這個家是否別來無恙呢?」後方傳來熟悉又陌生的女性聲音。

「嘻,今年可是一家喜樂呢!」二妹說。

 

【完】


姊妹作:《家》《小偷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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